100%

  ●蜀碧卷三

  丹溪生彭導泗磬泉編述

  ——起乙酉、止丁亥

  乙酉順治二年(時賊竊據全蜀)春正月,舉人劉道貞以兵復邛,不克,賊滅其家。初,道貞敗賊於小關山,賊還據邛,至是,道貞謀恢復,命子暌度以兵來爭,賊搜獲道貞妻王氏,環刀械頸,令招其子。王氏大罵不從,賊分其屍,投之城外。舉家百口俱死。暌度亦以戰歿(暌度妻馮氏,有詩名,詩見邛志)。

  時,賊脅綿州諸生葉大賓牧邛。大賓佯受之,密通紳士軍民相時舉事。始以計紿賊將曰:蒲江要害,聞有警須調兵往,賊信之,分其眾千餘去。翌日,又曰:大邑隸邛,系將軍責,恐有變,亦宜調兵往,反分其眾千餘去。賊眾既分,大賓矯令殺賊,帥潰,其卒三千保護州民萬餘,奪西門而去。

  三月,故明諸臣起兵攻敘州,取之。初,閣部巴縣王應熊,奉永明王命,總督川湖云貴軍務,耑辦川寇。時,諸郡惟遵義為王祥所守未破,應熊入居之,縞素誓師,開幕府,傳檄討賊,而總督宜賓樊一蘅適至,命諸郡舊將會師大舉,起甘良臣為總統,副以侯天錫、屠龍,合參將楊展,遊擊馬應試,余朝宗所攜潰卒,得三萬人。是年三月,攻敘州,斬賊數千級,走偽都督張化龍,復其城。馮雙禮來爭,又敗之。孫可望來援,相持一月,一蘅糧盡,退屯古藺州,展退屯江津,賊乃截朱化龍於羊子嶺。化龍率番兵衝擊之,賊驚潰遁去。是時,副將曾英,參政劉鱗長及部將于大海、李占春、張天相等,方破賊於重慶,屬兵十餘萬來,奉一蘅節制。

  李研齋長祥記云:獻忠陷成都,蜀殘甲並草澤間諸忠勇,合兵中江、射洪間,約十餘萬,阻山壁水,整飭甲胃。獻忠忌之。時,閣部王應熊駐師遵義,去中江、射洪千餘里,呼應不及。王又慎惜名器,蜀之來言情與請劄付者,多不遂意,軍中舊官稱官,他惟稱義士,無以臨眾,忽傳山中有王,內江王也,使人視之,容貌顧盼,英雄異常,軍中大喜,思得王監國,不受閣部節制,共往迎王。王至,歡呼相賀。因請視事。王不得已,任之,遂於軍中設官職,定尊卑,安養百姓,訓勵士馬,十餘萬眾,無不帖然者。軍中亦為王建行宮,選后妃,備宮女,募內侍。又拔戰士充卸營,亡何,賊至,出師與戰,大敗,數戰數敗,軍中搖動。王乃自將兵出戰,大捷,賊益兵來,王又出戰,又大捷。生擒數百人,降千餘人。王皆編入御營中。一日,獻忠自以大隊至,對壘未合戰,御營兵噪,各營驚亂。獻自外攻擊,御營從內殺出,十餘萬兵,斬艾奔竄盡矣。內江王,蓋賊也,獻使之來,偽為王,以破壞我師者。

  雅州知州王國臣,以州降賊。國臣,西安人,初通闖將馬爌繼,又歸獻忠。先與下南道胡寅不睦,將執以與賊,寅逃入土司高克禮家,而土司楊姓者,與高世仇,互相攻殺,楊之喬又欲因亂弒兄,之明降賊,遂執胡寅,並家口數十人,送獻忠殺之。

  天全六番招討使楊之明、成都進士朱俸尹、川北舉人鄭延爵,起兵拒賊,敗績,俱死之。之明等合謀起兵,與賊戰於雅州飛仙關,兵衄,俱擒,為賊剮於會城南門外。延爵逃至總岡山,收兵再戰,沒於陣。

  黎州宣慰司馬京及弟亭,起兵討賊。初,賊以蜀人易制,惟黎雅間土司難於驟服,用降人為招誘,鑄金印齎之,易其章。馬京者,漢將馬岱後也,年十六,得印,擲之地,誓眾不服。時,偽遊擊苗姓率眾赴黎雅任,京密令通把調集番眾與亭攻之,擒偽弁七十餘人,於演武廳申明大義,斬首祭旗,起兵討賊。

  馬京、馬亭及土千戶李華宇、指揮丁應選、富莊七姓與賊戰於龍觀川,大破之,斬其偽帥方總兵。京兄弟起兵,令白通使及白寰翠招致富莊七姓子弟頭人姜、黃、奈、李、蔡、包、張等土千戶。李華宇者,年八十矣,亦率眾至,京即以七姓畀之。而海棠堡指揮使丁應選、寧越守備楊起泰,以觀察胡恆之檄,引兵入援,聞恆死,遂與京兄弟合,得兵萬餘,至雅州觀川對岸,與賊大戰,殺數千人,陣擒偽帥方總兵,斬之。賊敗歸,京遂恢復黎雅。

  賊大殺偽從官。初,孫可望自漢中還,時偽官連名狀迓之於郊,可望不敢隱,陳之,獻怒其沿故朝陋習,按名棒殺二百人。忽一日,殺從官三百,或言其太甚。獻曰:文官怕沒人做耶?因朝會拜伏,呼獒數十下殿,獒嗅者,引出斬之,名曰天殺。又創為生剝人法。若皮未去而先絕者,刑者抵死。偽兵書龔完敬,以道不治,用前法刲剔,實以藁衣冠,以徇於市。一祭酒某,以生辰受諸生禮,僅值千錢,其誅法一如完敬。召諸生集而觀之。偽禮書江鼎鎮,以郊天祝版不敬,杖之百,閤門自經死。右相嚴錫命,家在綿州,獻過其地,見宅第壯麗,即命斬之。

  賊大殺紳士,賊各州邑安置偽官,查檢鄉紳學校,詭云選舉,用軍令嚴催上道,不至者孥戮,並坐比鄰。既集,令之由東門入,西門出。盡斬之。

  賊集諸生,出新製黃旗,縱橫各一丈,令書滿幅大帥字,畫欲如斗,又一筆揮成,能者免死。夾江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,以大缸貯墨,瀋濡三日,提出直書,不爽毫髮。獻熟視曰:爾有才如此,他日圖我者必爾也。立用祭旗(志道,字念泰,夾江學生,工書,死時,年二十七,余外曾祖也)。

  賊詭稱試士,於貢院前,左右設長繩,離地四尺,按名序立,凡身過繩者悉驅至西門外青羊宮殺之,前後近萬人。筆硯委積如山。時惟二士年幼,不及繩,留作書記,一忘其名,一嘉定歐養直也(後賊奔川北,挾之以行,鳳凰山之敗,脫身歸,流寓丹稜,與余叔祖連姻,所作紀亂一書,載獻事頗詳,今無存矣)。又詭試武生。時,禁民間畜馬,武生之至者,命集教場,出廄馬最獰劣者千餘,驅之使騎,甫乘,合營大噪,發巨砲、振金鼓,馬奔人墮,踐踏成泥,賊撫掌大笑。

  一云:賊稱帝成都,以出兵數敗,攘袂瞑目,思咀嚼蜀人,會朝天關獲諸生顏天漢等通書,自成大怒,因殺士於青羊宮。或云:獻兒時隨父販棗至內江,以驢繫紳坊,糞溺汙石柱,紳僕罵之,鞭獻父,喝令以手掬付他所。時,獻在旁,怒目不敢爭,臨去誓云:我復來時,盡殺爾等,方洩我恨。

  或云:獻忠敗於鄖陽,竄伏深山,饑窘,聞某寺僧饒錢榖,劫之,時有諸生數十在寺肄業,皆避去,而寺僧擅拳勇者百餘人,相與謀曰:我等出敵,彼敗終不忘情,不如嫁禍他人也。遂著諸生巾御賊。賊大敗,死者頗眾,以是積怨士子,遷戮於蜀。

  蜀民共起殺偽守牧令判等官。賊所破郡邑,置守牧令判等官,緝捕百姓。時四方兵大起,民之荼毒未盡者,斬木揭竿,糾集殺賊。一時偽官或刺於庭,或生畀之火,或投之水,幾於殆盡。

  秋七月,賊屠成、龍二屬州邑。初,賊自為聖諭,大言云:天以萬物與人,人無一物與天,鬼神明明,自思自量。命右相嚴錫命作注解發明之,刻諸石。至是,與偽相汪兆麟,謀遣馬元利、張能奇等分剿成、龍所屬州邑,並長吏誅之。兵到處,有煙火者,將吏必斬。其偏裨不忍行刑,多自經於道路。有一縣人,先期聞之,向酒家索醉聽死。酒家一日累千金,初大喜,繼又大慟,皆叉手委股以就割剝,無一人得或免者。

  偽撫南劉文秀屠邛州。文秀復至邛,取遺民萬餘家,悉屠之。又殺僧道千人。於是行盡剿法,立搜山、望煙等頭目,蹤跡高山大榖有匿崖洞者,舉火薰之。邛、蒲二百里盪為血肉之場矣。

  劉文秀入丹稜,屠之。賊陷丹稜,踞其署,驅城中民於西門外濟橋殺之,屍與橋平,水為之壅。又遣兵搜鄉,以長繩聯絡男婦,每數十為一群,賊前後各一人,跨刀執杖,擁至江陵廟殲焉。遂劃北門山為教場,操兵三月而去。

  先大父五吾公,諱萬昆,時謀拒賊,偽持牛酒偵賊營,門軍止焉,縛見酋,以計免,且紿賊旗持歸,聚壯勇守險阨,賊入鄉者輒殺之。一日,有打糧賊三百人突至,設伏擒獲,誅之於三溪口。賊不敢近,一鄉獲全。

  賊入洪雅。邑人祝之茂妻楊氏、之至妻妾二陳氏、之恆妻宿氏、之郊妻王氏、少女祝氏,皆庠生祝籛之媳與女也。避亂山中,為賊所劫,六氏拜別父母,俱投水死。

  邑人余飛率眾破賊於花溪。花溪去縣四十里,背枕飛仙關,前面青衣水,極為險要,賊至,飛誓眾拒之,預伏壯勇數百人於山榖,而以羸弱者誘賊。賊逐入隘中,伏發,急不得出。飛奮勇截殺,斬獲二千人,賊大沮喪,沿江遁。

  賊攻南安鎮,千總周鼎昌大破之,奔還成都。賊由青衣江下夾江,攻南安鎮,邑人周鼎昌以千總奉閣部王應熊檄來保鄉里,豎木為城,率眾拒守,賊攻不下,因作浮橋為長圍計。鼎昌令善泅者潛泳水中,而腰鐮以斷橋絡,賊將卒沈水中,餘賊反奔南岸,鼎昌蹙攻之,賊大敗北,其所擄掠,喪亡幾盡,奔還成都不復至。

  賊除成都居民。初,賊陷成都,大殺三日,以孫可望諫少止。因列兵為甬道,簡閱其民,壯男少婦,選入營中,民間父子夫婦皆失散,無復聚者。已而遣兵四出,脅令歸誠,所在郡邑,建官分理,征輸苛暴,殘殺日滋。民心憤畏,合謀拒賊,逐殺偽官。獻遂詐言於眾曰:有天書夜墜庭中,命我剿絕蜀人,違者罪不細,因聯百姓十人為一縛,驅至中園盡殺之(中園,先主昔日練兵處也)。

  冬十有二月,賊殺醫僧匠役。太醫院有舊制銅人,賊以楮幕其關竅,召諸醫至,考驗鍼砭,內有一穴,差者立死,一時業醫者皆盡。

  太慈寺僧近千人,初因藏一宗室,闔寺俱斬。至是,並拘會城內外寺院僧道戮之。

  初蜀,織工甲天下,特設織錦坊,供御用,而蜀始封。獻王好學,招致天下名刻書傭,集成都,故蜀多巧匠。至此盡於賊手,無一存者。或曰:孫可望獨留錦工十三家,後隨奔云南,今通海緞,其遺制也。

  丙戌順治三年(是歲十二月,獻忠伏誅)。春正月初五日,賊將狄三品等屠眉州。先是,乙酉十月,賊遣偽帥狄三品等驅眉。是年正月初五日,忽下令驅城中人集道姑巷原田壩上,至則以兵圍之數重,凡五千餘人,悉殺之。

  時,賊入川南,先期傳令云:除城盡剿,民不悟,以為入城可免也。扶老挈幼,求避城中,故賊至得聚而殺之。而城中居人,或知其故,預有免脫者。

  眉民陳登皞,倡義破賊於醴泉河,又破之於東館,賊遁。登皞,眉州里民,混字鐵腳板,憤賊酷,裂衣為旗,招集四鄉遺民,得數千,樹柵醴泉河上,賊攻之,登皞率眾,白棓鋤耰,一戰殺賊三百。賊懼,從間道潛移東館。登皞復遣壯士持酒米雞豚迎於道。賊納之營中,夜半,襲賊營,壯士從中鼓噪殺出,賊大駭競奔,復斬首數百級。賊遠遁。登皞自是以鐵勝名營,倡義者悉歸之。二年中無一騎敢犯境者。後為嘉定向成功所殺。成功亦當時起兵拒賊人也。

  三月,參將揚展恢復川南。初,賊取嘉定,置偽官守之。展起師,潛身入犍為,擒殺偽令,州人聞,爭開門迎展,偽太守逃去,展遂取嘉定。獻遣劉文秀、狄三品來攻,為展所敗,退回成都。展遂合遊擊馬應試,盡復嘉、眉、邛、雅諸州邑。於時,故總兵賈聯登及中軍楊維棟取資、簡,侯天錫、高明佐取瀘州,李占春、于大海守涪陵,其他據城邑奉調者,洪、雅則曹勛及監軍范文光,松、茂則監軍僉事詹天顏,夔、萬則譚宏、譚誼,樊一蘅移駐納豁,居中調度,與督師應熊會瀘州,檄諸路刻期並進,獻始畏懼。

  賊殺所獲婦女小兒。賊以婦女累人心。悉令殺之。有孕者剖腹,以驗男女;又取小兒每數百為一群,圍以火城,貫以矛戟,視其奔走呼號以為樂。

  賊分道搜殺四路遺民:賊以遺民逐殺偽官,而四方兵漸日益迫,忿然曰:川人尚未盡耶?自我得之,自我滅之,不留毫未貽他人也。於是,令偽帥孫可望等四將軍,分道出屠,窮鄉僻壤,深崖峻榖,無不搜及,得男手足二百雙者,授把總;女倍之。官以次進階。可望等或日殺四五縣不等,童稚手足不計,止計壯男女手足,寅出酉還,比賞格,有踰十倍者,獎以為能。有一卒日殺數百人,立擢至都督。嗣後賊營公侯伯甚多,皆屠川民積功所致也。正月出,五月回,上功疏,可望一起殺男女若干萬,文秀一路殺男女若干萬,定國一路殺男女若干萬,能奇一路殺男女若干萬。獻忠自領者,名為御營老府,其數自計之,人不得而知也。又有振武、南廠、七星、治平、虎賁、虎威、中廠、八卦、三奇、隆興、金戈、天討、神策、三才、太平、志正、龍韜、虎略、決勝、宣威、果勇等營,分屠川南川北,而王尚禮在成都復收近城未盡之民,填之江中。蜀民於此,真無孑遺矣。

  賊檢殺衛軍及各營新兵。獻賊復檢各衛軍及各營新兵年十五歲以上者殺之。各起會計所殺衛軍七十五萬有奇,兵二十三萬六千有奇,家口三十二萬。自成都北威鳳山起,至南門。桐子園,綿亙七十餘里,屍積若喬嶽然。

  賊攻川南諸州縣,俱大敗而回,洩怒士卒,以婦女財物累眾軍心,不肯致死,移營之日,有金銀必棄,有婦女必殺,其留屯久者,或已成夫妻,有子女,軍行發令,輒大慟,毀中園一浮圖,穴其下,置砲崩之,兵之壓而死者萬人。又伐木造船數千,由山路曳入水,或數十里,或百里,稍怠而休者立死。若闔營犯法,裝大艦沈之江中。於是,左右親信各生畏心矣。南門營、中大營兵懼誅,開門散走,差豹韜等四營追及於大儀,三千餘人盡坑之。

  獻忠欲北行入陝,惡其黨太多。曰:吾初起草澤,從者五百人,所至無敵。今日益多,前年出漢中,為賀珍所敗,非為將者習富貴不用命,即為兵者有所貪戀懷二心。吾欲止留發難時舊人,即家口多者亦汰之,則人人自輕便,所向無前。汪兆麟慫臾之曰:恐兵知而先噪奈何?不若先立法責之,各將軍都督等多置邏者,以伺察營伍有偶語者及微過,俱置之法,並連坐。如此,則毅之有名,無覺者矣。密議已定,諸營尚未知,猶習故態,角射酗酒,縱博嬉笑,怒罵如平時。邏者至,輒收治,自誣服,並及其家。是日所殺即十萬餘人。於是,人人惴懾,無敢出一言者。邏者無所得,每於夜靜逾垣穴壁,入伏霤下及床笫幃幕間竊聽,但有笑語,即躍出收繫,並其家屠之。

  賊大殺偽都督總兵等官。偽總兵溫自讓,延川人,不忍無辜戮其下,棄妻子,夜率所部百餘遁去。獻自引驍騎追之,自讓走脫,所部兵俱自殺。他如偽右軍都督米脂張君用、八卦營洝州王明、振武營麻城洪正隆、隆興營涇陽郭允、三奇營鳳陽宋官、永定營合肥郭尚義、三才營山東婁文、干城營六安汪萬象、援剿營寶雞彭心見、決勝營周尚賢、定遠營張成中、廠營萬縣杜興文、英勇營黃崗張其在、天威營開封王見明、龍韜營麻城商元及志義、天討、金戈、神策、虎威、虎賁、豹韜、虎略等營總兵失其名,俱以搜括無功坐徇庇誅殺,或剝皮死,並其家口部落盡斬於河。

  賊嗜殺,出天性,偶夜靜無事,忽云此時無可殺者,遂令殺其妻及愛妾數十人,惟一子亦殺之,令素嚴,無敢爭者。晨興,召諸妻妾左右以告,則又怒其不言。舉左右奴隸數百人,悉殺之。嘗怒目視一童子闢易,病二日死,其殘虐如此。又禁不得私藏金銀,有至一兩者家坐誅,十兩者生剝其皮。人或沈井中,或窖幽室,被獲亦按連坐法;告捕者即以其家妻妾馬匹給之。於是,豪奴悍婢,爭訟其主焉。

  賊天性特與人殊,恆醉柔而醒暴。一日不流血滿前,其心不樂。嘗厭苦朝會,擲所御冠,舉足蹈其中,索侍者帽,著之乃快。

  殺人之令,有以語犯死者,有以事犯死者,有令健卒羅織而按戶以死者,有言事小兒夜行街巷聽人陰談白堊識其門而收之以死者,一小兒聞人俚語曰:張家長、李家短,具陳之獻。獻笑曰:此我家勝自成之兆也。遽命釋焉。

  殺人之名,割手足謂之匏奴,分夾脊謂之邊地,鎗其背於空中謂之雪鰍,以火城圍炙小兒謂之貫劇,抽善走之筋、斮婦人之足、碎人肝以飼馬、張人皮以懸市。

  又剝皮者,從頭至尻,一縷裂之,張於前,如鳥展翅,率踰日始絕,有即斃者,行刑之人坐死。

  賊盡墮州邑城。遣偽將分墮之。

  按磔牛犬。時令取犬牛盡磔之,毋為後人遺種。

  參將楊展大破賊於江口,焚其舟,賊奔還。獻聞展兵勢甚盛,大懼,率兵十數萬,裝金寶數千艘,順流東下,與展決戰。且欲乘勢走楚,變姓名,作巨商也。展聞逆於彭山之江口,縱火大戰,燒沈其舟,賊奔北,士卒輜重喪亡幾盡。復走還成都。展取所遺金寶,以益軍儲,自是富強甲諸將(至今居民時於江底獲大鞘,其金銀鐫有各州邑名號)。

  王祥、曾英以兵趨成都。王祥,綦江人,勇悍著聞,為九圍子隘官,守遵義,賊不敢窺。至是,與曾英進兵討賊,賊益畏蜀將,遂決意行矣。

  賊毀藩府,走川北。獻自江口敗還,勢不振,又聞王祥、曾英近資簡,決走川北,將所餘蜀府金銀鑄鉼,及瑤寶等物,用法移錦江,錮其流,穿穴數仞實之,因盡殺鑿工,下土石掩蓋,然後決堤放流,使後來者不得發。名曰錮金。又盡毀宮殿,墮砌堙井,焚市肆而逃。時府殿下有盤龍石柱二,名擎天柱,賊行,取紗羅等物雜裹數十層,以油浸之。三日後舉火,烈焰沖天,竟一晝夜而柱枯折。

  楊展追賊於漢州,不及,封遺骨而還。展聞賊遁,急引兵追之,至漢州,賊已去遠,因盡收暴莽骸骨叢葬焉。識其碣曰:余奉命討賊,提師過此,憐爾白骨之慘,用加黃壤之封。

  冬十有二月,王師西征,追賊於鳳凰山,擊之,獻忠伏誅。賊保寧守將劉進忠部下多蜀人,獻至惡之,謀坑其眾,漏言於閽者,進忠大恐。獻忠又下偽詔用秦人鄙語罵進忠,進忠忿怒,時我朝肅王方奉命西征至漢中,進忠赴師迎降。王問獻所在。曰:在南充、西充交界金山鋪,去此千餘里,馳五晝夜可及。王命導師疾行,至西充之鳳凰山,會大霧,王潛勒軍登山,賊諜者知之以告。獻素驕,又以進忠守朝天關,不虞大兵之至也。斬諜者以徇。曰:此群徭求食耳。敵兵豈能越朝天關耶?少頃,又告,又斬之。三報,亦斬。王詷得之,揮鐵騎促賊營。時方辰食,獻衣飛蟒,半臂,含飯,率牙將數十人,倉皇出視。進忠指善射者章京雅布蘭射之,一矢中其喉,拔矢視之,曰:果然大兵也。逃伏積薪下,我兵尋得,曳出縛之,王乃拔佩刀仰而祝天曰:獻忠罪惡滔天,毒流萬姓,子受天子命奉行天誅,謹敢為百姓復仇。祝訖,親加刃於獻,磔殺之。屍之轅門,士女往斫之,骨肉糜爛殆盡。獻臨誅,猶怒目視其部下之降者。四養子兵潰東走。一說獻忠被射時,拔箭在手,向陣大言曰:咱生在燕子嶺,死在鳳凰山,伏■〈山上〈弓攵〉下〉而斃。

  獻在成都,忽謂令入厄運,三年中莫可支吾,獨有遯世埋名入深山苦修數載可免耳。過此,仍橫行天下。欲入武當為道士,不果,伏誅,時年四十一。

  初,成都東門外沿江十里,有鎖江橋,橋畔有回瀾塔,萬曆中布政使余一龍所建。獻登其上,見內城宮殿,語從官云:橋是弓,塔是箭,彎弓正射承天殿,遽命毀之,就其地修築將臺,穿空取磚,至四丈餘,得一古碑,上有篆文云:修塔余一龍,拆塔張獻忠。歲逢甲乙丙,此地血流紅。妖運終川北,毒氣播川東。吹簫不用竹,一箭貫當胸。炎興元年諸葛孔明記。至肅王督師攻獻於西充射殺之,乃知吹簫不用竹,蓋肅字也。

  獻初破武昌,有大志,不甚殘殺,改府曰天授,江夏縣為上江縣。鑄西王之寶。嘗題詩黃鶴樓,令其下和之。以周文江為兵部尚書,張其尊為前軍都督,李時榮為巡撫,謝鳳洲為守道,蕭彥為巡道,陳六馭為學道,給偽敕印,各予賞賜有差。開科取七十八人,補二十一州縣,詐收人心,未若入蜀之酷烈也。

  甲申十一月初十,賊忽驅人至成都東門外洪順橋殺之,舉刃時迅雷奮擊者三。

  獻怒指天曰:爾放我下界殺人,今乃以雷嚇我耶?用三砲還擊之。是日死骸激水,橋為之折(或曰:即今九眼橋,獻所復修者)。

  獻敗時,有姪某潛身削髮,隱於灌縣之三十六峰,號疤和尚。世定後,時時出遊,各伯楚錫公珩遇之,問賊曩事云:獻忠初起,原圖脫禍,無意殺人,至湖廣率同輩五六,夜盜武當山大廟金頂觜上,見王靈官持鞭喝云:快去,備非上帝放汝收生,定打殺汝。因此自負為奉天殺人云(獻姪面有火藥燒痕,故號疤和尚,問其名,終不答。康熙四十年,其人尚在)。

  或云殺諸生時,每人給一元寶金頂於首,東入西出,斬一生,取一寶回,笑曰:從賣頭孕殺爾,還是我的。

  賊每屠一方,標記所殺人數儲竹圍中,人頭幾大堆,人手掌幾大堆,人耳鼻幾大堆,所過處皆有記。

  賊遇病弱者,多割鼻斫手;斫手之令,男左女右,若誤伸者,兩手俱斫。好小兒幼女,棄道旁,襯馬足,或擲之空中,以刃迎之。

  賊酷好朋友,遇相知,徹夜歡飲不懈,及去,厚贈之,而預遣人伏中途,斬其首,歸納櫝中,載之以隨。軍中獨飲不樂,令人啟櫝曰:請好友來取頭,遍列席間,持盞酌勸,款洽若對生人者。名為聚首歡宴。

  賊斮婦女小足,疊累成峰,與愛妾酣飲其下,忽仰視云,更得一足,合尖方好。妾舉足劇曰:此何如?獻云:使得,立命斫之。

  一云:賊偶沾瘧疾,對天曰:疾愈,富貢朝天蠟燭二盤。眾不解也。比疾起,令斫婦女小足,堆積兩峰,將焚之,必欲以最窄者置於上,遍斬無當意者,忽見己之妾足最窄,遂斫之,溉以油燃之,其臭達天,獻為樂。

  賊殺人時,有峨眉張姓者,為賊殺於南關外,頸裂而喉未殊,伏積屍中,夜定後,見有呵道來者,威儀赫奕,儼如王公,既至,令吏持冊按名點屍,每一呼死者,提頭起立點畢去。張訝其無名,起詢從者云,府都城隍也,張隨蘇沿堰渠伏行數十里,天明逸去。至康熙六十年尚存,頸上刀痕宛然,人呼為張斫頸。子孫甚眾,亦有登庠者,每向人言獻時事。

  或云:賊欲屠保寧,府屬禪僧破山為民請命,賊令持犬豕肉以進。曰:和尚啖此者從汝。破山曰:老僧為百萬生靈,忍惜如來一戒乎?遂嘗數臠,賊因免之。

  賊所過處,公廨、民居、園林、亭館、寺觀、樓閣,悉為瓦礫,所存者惟文昌、關帝二祠。蓋關帝,秦人所尊,而文昌則彼推尊為太祖高皇帝者也。故重修七曲山大廟,又建關帝祠於東,皆極鉅麗。

  或云:獻過梓潼,夢文昌帝君儆之,欲致祭,令士人為文獻,不解,輒殺之。

  蜀士被禍甚眾,後屢易皆不屬意。獻大聲曰:咱自做,咱念爾輩書之。其文曰:咱老子姓張,爾也姓張,累甚嚇咱老子,咱與爾聯了宗罷。尚享。今川人常以為笑。

  又云:獻初過梓潼,夜夢人以宗弟紅柬來謁,誡以勿殺邑民。晨起,詢人曰:此文昌帝君也。神姓張。獻云:咱一家兄弟人,何忍殺之,梓潼得全。

  羅江縣南落鳳坡,有漢龍鳳二公祠祀武侯、龐士元。獻將張可望毀之,夜夢士元為厲,懼而新之,壯麗倍往日。

  初,張獻忠破荊州,召惠府樂戶十數行酒,內瓊枝者,色藝出群,獻命之名曰:我雖賤,豈肯以歌侑酒賊觴,毅然弗從,以刃挾之。曰:汝技止此耳,我不畏死,奈我何哉!獻忠臠之,喂犬。

  同時,有曼仙者,獻忠亦召至,極逞技能,刻意逢迎,獻忠大悅,寵幸無比。獻忠每夜將寢,必豪飲,曼仙侍,置毒於酒,滿斟酒以奉。獻忠妮之,以手挽其頸曰:汝先飲此。卻之不得,立飲而斃。獻忠始覺,碎裂其屍。

  夾江有偽令王某者,進新荔枝於賊,剖其中,漬之以鹽。獻大怒,令近侍王珂就縣署斬之,既遣,左右曰:彼鄉人也,不識好惡,罪不至死。獻遽云:你說的是,即傳旨去。其旨為奉天承運皇帝的曰:王珂你回來,饒了夾江那個龜知縣罷(偽詔,資陽有人藏之,今存)。

  獻忠有號曰敬軒,在房榖受招時自取也(見於破鄖陽日方岳宗之呼)。

  有云:百姓剖獻屍,見其心黑如墨,或傳其心扁而無肝。

  獻埋屍處叢草如棘,誤觸之,軋成大廱。又常有黑虎守墳,噬人,人皆遠之。

  敘州有人避賊,逃入深山,草衣木食既久,與麋鹿無異,後見官兵,以為賊復至也,驚走上山,行步如飛,追者莫及,其身皆有毛云。

  邛蒲、丹稜間,當賊過時,有數人逃入深箐中,夜出,見一黑大人跨山而下,至死人叢拾其頭,兩手抉裂吸髓而去。明起視之,無遺腦矣。蓋夜叉之屬也。

  寄園寄所寄云:獻忠開科取士,會試進士得一百二十人,狀元張大受,華陽縣人,年未三十,身長七尺,頗善弓馬,群臣諂獻忠,咸進表疏稱賀。謂皇上龍飛,首科得天下奇才為鼎元,此實天降大賢助陛下,不日四海一統,即此可卜也。獻忠大悅,召大受,其人果儀表豐偉,氣象軒昂,兼之年齒少壯,服飾華美,獻忠一見大悅,左右見獻忠欣悅,又從旁交口稱譽,以為奇士,古今所未有。獻喜不勝,賞賜金幣刀馬至十餘種。次日,大受入朝謝恩,面見獻忠,左右文武復從旁譽其聰明學問及詩文畫一切技藝。獻忠愈喜,召入宮,賜宴,諸臣陪宴,歡樂竟日,臨散,以席間金銀器皿盡賜之。次早,大受復入朝謝恩,叩首畢,諸臣復再拜曰:陛下龍飛之始,天賜賢人,輔佐聖明,此國運昌明,萬年丕休之象,陛下當圖其像,傳播遠方,使知我國得人,如此奇異,則敵可不戰而服矣。獻忠大悅,遂召畫工,圖其形像。又大宴群臣,盡歡。群臣席間又極口稱譽,獻忠復賞賜美女十人,甲第一區,家丁二十人。次日,獻忠坐朝,文武兩班方集,鴻臚寺上奏,新狀元午門外謝聖恩畢,將入朝面謝聖恩。獻忠忽嚬蹙曰:這驢養的,咱老子愛得他緊,但一見他,心上就愛得過不的,咱老子有些怕看見他,你們快些與我收拾了,不可叫他再來見咱老子。凡流賊以殺人為打發,如盡殺其眾,則謂之收拾也。諸臣承命,即刻便將大受綁去殺之,並傳令將大受全家及所賜美女、家丁盡數斬戮,不留人(此事蜀中少傳)。

  蜀中古蹟盡毀於賊,惟李衛公籌邊樓在保縣城中,賊未至,故至今猶存。

  偽平東孫可望等東走,復陷重慶,守將曾英死之。初,英起兵合州,以涇陽李占春、項城於大海為左右,二人皆英腹心舊將,以勇聞。一鼓克復重慶,而邑紳刀化神集士人助英,共結陣塗山下,水陸聯進四十里。獻聞之,顧劉文秀曰:楊展不足忌,重慶要害,地不可失,因遣文秀往爭之。英令占春、大海逆之多功城,文秀大敗而還。至是,大兵誅獻,偽平東可望四將之兵潰而東下。時英守重慶,賊突至佛圖關,出英不意攻之,英中矢而顛於渝河以歿。李占春、于大海收殘卒二千,退入涪州。英,福建人,以偏裨著功夔門,累績至總兵,永明王假制封平蜀侯,威名為賊所憚,起兵時欲屯田重慶,督師王應熊不許,有識者惜之。

  孫可望陷綦江。有四姑羅氏女,年十四,其父大道,引匿老鸛沱邊,被搜,投水死。邑人翁臺妻康氏,為賊所獲,不辱,殺之。

  督師王應熊卒於畢節。可望等兵至,應熊力不支,遁入永寧,旋卒於畢節衛。一子陽禧,死亂兵中,竟無後。應熊,巴縣人,萬曆四十一年進士,其行述具載明史。

  丁亥順治四年(是歲,明孽各分據蜀)春正月,孫可望等陷遵義。初,賊據全川,惟遵義未下,為王祥所守,及獻誅,可望等四偽將東走,大兵追之,以糧盡引還,賊遂陷遵義。

  樊一蘅再駐江上。我師既還,王祥等入保、順二郡,一蘅復駐兵江上,為收蜀計。上書永明王。王以為戶、兵二部尚書,加太子太傅。諸將祥等進爵有差。時,于大海據云陽,李占春據涪州,袁韜據重慶,譚詣據巫山,譚文據萬縣,譚宏據天字城,侯天錫據永寧,馬應試據瀘州,王祥據遵義,楊展據嘉定,朱化龍、曹勳等各據地自擅,而宗室朱容藩,故偏沅撫李乾德以總制至,楊喬然、江爾文以巡撫至,各署置官。於是,全川盡附永明王。

  孫可望攻永寧,知州曾異撰死之。異撰,榮昌舉人,知永寧州,賊至,州人望風欲遁。時,江津進士程玉明、貢生龔懋勳在州署,謀於異撰曰:州據盤江天險,扼吭全滇,棄之不守,非人臣義也。異撰因激兵士竭力拒守,賊大至,城陷,閤室自焚,玉明、懋勳俱投火死。自是,黔西諸郡望風瓦解。

  孫可望入云南。可望既下貴州諸郡邑,遂直趨云南,取會城,據之(滇事別見)。

  時,蜀人死於滇者,巡按羅國瓛、夏衍虞、王運開及弟運閎。

  國瓛,嘉定人,崇禎癸未進士,巡按云南。衍虞,江津舉人,曲靖司李署道事。云南破,衍虞與國瓛書,約義舉兵,事覺,二人俱盡室死。

  王運開,字亙籙,夾江人,崇禎庚午孝廉,為永昌推官。可望兵攻永昌,運開結同官協力御守,以圖外應,城陷,整衣冠,向北再拜死之。

  運閎,字亨籙,壬午舉人,蜀亂,往滇避禍,且以省兄,及至永昌陷,運開死,乃口占曰:行來漸近永昌府,吾兄英靈如欲語,弟兄不作兩截人,魂魄同歸見父母。遂投江死,滇人至今以雙忠稱之。

  ●蜀碧卷四

  丹溪生彭導泗磬泉編述

  起順治戊子、止仁皇帝康熙二年癸卯

  先是,崇禎中,川賊有姚天動、黃龍,聚黨劫掠,巡撫陳士奇及道臣陳其赤、葛徵奇、郡守王行儉、巴令王錫、營將趙榮貴等,設奇夾擊,斬賊一千七百有奇,生擒渠魁馬超、一斗麻、代天王等二十餘人,賊奔脫他徙,而沔縣人袁韜,因奸嬸事發,逃投響馬賊馬潮、胡九思等,繼踵姚、黃,日事掠殺,及獻入,遂乘勢據蓬州、儀隴、南部各地方,殺老幼,擄精壯,掘墓開墳,生死無得免者。數年間,烏合愈眾,分為十二大隊。時,歲饑,賊以人為食。順治二年,我巡撫李國英大破諸賊於遂寧之曠虛壩,九思、潮等走死,韜以殘卒數百奔川東,歸樊一蘅。

  諸賊或稱四家,或稱十三家,袁韜、武大定及夔州譚文、譚詣、譚宏、巫山劉體純、酆城胡明道、金城姚玉川、施州衛王光興,皆甚著。其王有進、景果勒、張顯、劉惟靈、白蛟龍、楊炳英、李世傑等,莫可稽考,總所謂十三家賊也。

  又獻忠未敗,李自成之眾先潰出關,袁宗第、賀珍之徒,偕郝搖旗、李本榮、黨守素、李永亨等約結十三家,出入巴渠、巫峽間,則所謂西山寇也。

  又各州縣亂民,號土暴子,以打衙蠹為名,凡胥吏之有聲者,糾眾擒之,或投之水,或畀諸火,甚則臠食其肉。官司朿手,無可如何。而一時紳士家豪奴悍僕,戕滅其主,起而相應,深山大榖中,豎寨柵,標旗幟,攻劫鄉里,以人為糧。其惡殆與獻等。其時,川南、川北畏土暴子甚於流賊也。

  戊子順治五年(明孽尚分據蜀)蜀大饑,人相食。先是,丙戌、丁亥,連歲洊饑,至是彌甚。赤地千里,糲米一斗價二十金,蕎麥一斗價七八金,久之亦無賣者。萵芹、木葉,取食殆盡。時有裹珍珠二升易一面不得而殆,有持數百金買一飽不得而死。於是,人皆相食,道路餓殍,剝取殆盡,無所得,父子、兄弟、夫妻,轉相賊殺。其食人之法,亦有如下。羹羊、饒把、火和、骨爛等名目,雞肋篇所載云云也。

  外王父遯庵先生云:往時避寇山中,經過一茅屋,突煙騰起,疑為居人,直入,見釜中所煮皆入手掌腿足等物,駭愕失聲。時幸主者出外,不然難免。

  家老僕云:宅外里許,有餓死於道者,某某謀夜定剝之,至則止存一頭,先為人所攫矣。余兒時見親故中,老叟數人,目黃如蠟,詢之,皆啖人肝所致者。

  眉州民有陳大玉、劉尚等,居城南外五里賀家橋,有李三樹,熟而不取,計以誑行人,使之竊李,掩擒殺食,前後所食甚眾。庚寅年事定,被害民陳五春首於官,捕大玉等斬之,民始安枕。

  其時,瘟疫流行,有大頭瘟,頭髮腫赤,大幾如斗;有馬眼睛,雙眸黃大,森然挺露;有馬蹄瘟,自膝至脛,青腫如一,狀似馬蹄。三病,中者不救。

  又鬼魅白晝出見,與人爭道,夜則聚於室中,噪聒不休。其名夢魂魔者,人方就枕,隱隱有物,攝魂去,旁有覺者,疾呼可活,少頃難救。抹臉魔者,黃昏時,面皮自脫若剝削,然不知所之。二物來時,形影糢糊,死者甚眾,蓋殺劫之餘也(故老云:夢魂魔可以趕逐,而抹臉魔必明火震鼓以守之,最難防備)。

  又遭亂既久,城中雜樹蓊鬱成林,人家遺犬,食賊所殺人肉,多鋸牙若猛獸,群聚為寨,利刀不能攻,為害滋甚。又多虎豹,形如魑魅饕餮,然穿屋顛,逾城樓而下,搜其人,必重傷,斃即棄去,不盡食也。白晝入城市,遺民數十家,日報為虎所害,有經數日而一縣之人俱盡殘者。

  諸將相攻。時,全川未附諸將,據地自擅,故巡撫李乾德者少遇異人,授天書,善占驗,諸將中惟許袁韜、武大定。韜故姚、黃餘孽、大定則小紅狼別也。乾德欲與就功,結二人為心腹。先是,李占春部將董子金有萬縣湖灘之戰,韜亦返斗,入佛圖關,規重慶為己功,長至大會,韜自以位高,踞李上,占春不平,心惡之。乾德又陰為構難,占春遂並惡乾德。乾德夜坐船屋,仰視星氣咄咄,謂今夕主急兵,徒步走匿崖榖。頃之,占春襲袁不克,搜乾德船,無所得,取其孥以為質。韜聞乾德亡,大哭,既迎至,甚喜。占春是日亦歸其孥。袁、武遂居重慶。占春駐涪州之西平壩,四面阻水,結萬將營,賓客多歸之。于大海壁忠州花陵河,與李脣齒。遵義守將王祥忌於李之盛,而又欲為好於袁也,詐請占春議事,伏兵執之,軍中守者懈,占春逾垣出,殺追者,一日夜歸其壩上營,祥尋與韜兩相責望,而楊展亦與祥有隙,遣子璟新攻之。璟新先襲殺馬應試,與祥戰敗歸,因是諸將相惡。

  袁韜、武大定歸楊展。袁、武久駐重慶,士卒饑,李乾德遣人說展,與合兵,因其餉,展喜納之,誓為兄弟,徙韜屯犍為,大定屯青神,厚給其貲,共犄角以防賊。

  己丑順治六年(是歲,明孽相圖,賊復自滇入蜀),朱容藩自稱楚世子,建行臺於夔州,稱制拜封。時,楊喬然已進總督,范文光巡撫川南,呂大器以大學士來督師,皆惡容藩,共謀誅之。

  李乾德使降賊袁韜、武大定刺楊展。李占春素與展善,展以銀萬兩、米萬石餽之,袁、武不說,乾德怨展遇己簡略,陰勸袁、武圖展,三人合謀。會展壽,詭稱介置宴於犍為請之,展坦然不疑,以一僮隨往,既至,三人益為恭謹,疊相酬勸,展連飛數十觥,大醉,舁之密室,令力士刺之。展起家武科,以進士第三人及第,智勇冠諸將。獻賊深畏之。川西東之起兵者,倚為長城,既死,人心解體,士無固志矣。是時,已進爵華陽伯。

  袁韜、武大定圍嘉定三月,陷之。袁、武賺殺展,以兵圍嘉定。展子璟新力拒之。三月,城陷,璟新以親丁三百騎逃出,其妻陳氏指袁、武罵曰:爾等窮來依我,我先人處以縣邑,資以多財,何負於爾,乃圖我家,真喪心犬彘也。袁、武殺之,悉併展之貲與眾,乾德遂勸袁、武保據嘉定(景新,崇禎壬午武舉,展長子)。

  時,州生員帥正邦母馮氏守寡,有姿,袁、武強迫入贅,馮氏舉簪自刺死。

  李占春聞展被害,率兵為展報仇,不勝。而歸。曹勛,與展刎頸交,時亦默然而阻。樊一蘅投書責乾德曰:嘉陵、峨眉間,二三遺民,不與獻忠之難者,楊將軍力也。且背施忘好,而取人杯酒之間,天下其謂我何?乾德笑以為救時大計,詎豎儒所能知耶!然蜀紳士無不切齒乾德者。

  初,王應熊既歿,兵部尚書呂大器奉永明王命來川,至涪州,與將軍李占春深相結,楊展及于大海、胡云鳳、袁韜、武大定、譚宏、譚詣、譚文以下皆受約束。大器因歷遍諸鎮,謂監軍道陳計長曰:楊展志大而疏,袁韜、武大定忍而好殺,王祥庸懦不足仗,事尚可為乎?後忽於石砫司夜遁,走黔之獨山州,鬱鬱疽發背卒。

  庚寅順治七年(賊與明孽各分據蜀),朱容藩敗死滎陽。容藩據夔府,自稱天下兵馬副元帥,呂大器檄李占春、于大海討之,容藩窘,乃北依二譚兵,以攻石砫。占春來援,容藩兵敗,走死滎陽。

  秋九月,孫可望復遣兵圖蜀。可望在滇,聞袁韜、武大定賊害楊展,將圖蜀,乃上書永明王,為展訟冤,使王自奇將兵向川南,而別遣劉文秀、白文選取遵義。

  劉文秀攻王祥於烏江,祥敗,自刎死。文秀、文選等以兵至烏江,王祥力戰,不勝,自刎死。文秀降其眾二十萬,盡收遵義地。初,獻入蜀,畏祥不敢窺遵義,前後拒守凡八年。至是敗死,聞者惜之。時已晉爵綦江伯。

  劉文秀渡金沙江,攻建昌。原任長沙知縣高明死之。文秀遣別將盧名臣,取重慶,而己引兵渡金沙江,攻建昌。高明集士民拒於焦家屯,賊兵勢眾,力不敵。歎曰:我受朝廷官,豈可從賊乎?遂盡室自焚死。

  劉文秀攻陷越雋。寇攻城,指揮王自敏、妻周氏知不免,謂所親唐氏曰:前後等死耳。他日恐其遲也,遂挽唐氏閤室自焚。同時王氏、俞氏、宋氏、唐氏俱赴火死,皆受聘於人而未嫁者。

  劉文秀攻黎州,土于戶馬亭、李華宇等戰死。初,亭、華宇及楊起泰等,佐馬京破賊於龍觀川,賊敗去沈黎,不被寇者數年,京卒,亭襲為千戶。文秀至,竭力拒守,被執,不屈死。華宇苦戰,為賊擒,剮之。時年八十四。指揮丁應選亦以年老亡於陣,前共起兵富莊姜、黃、李、奈、蔡、包、張七姓子弟頭人俱戰死,無一降者(起泰亦先以老病卒)。

  劉文秀攻陷榮經,知縣黃儒死之。儒,福建舉人,城陷,巷戰,被獲,不屈,賊磔於縣之開善寺。

  劉文秀襲曹勛於雅州,取之。勛,初敗賊於雅州,保據其境,與楊展相聲援。展死,勛勢孤,而劉道貞先以病卒,范文光因惡李乾德殺展,入山不視事,勳左右無人,文秀突至,出勛不意,取之。

  劉文秀屯兵於天生城,城在洪雅花溪口,賊至踞之。時,余飛單騎出覘,為賊所圍,力殺十數人,死陣中。

  辛卯順治八年(明孽與賊尚分據蜀),文秀大敗袁韜、武大定於嘉定,降之。初,王自奇兵至川南,袁、武拒之,及聞文秀至,撤兵還戰,六戰六勝,有輕賊心,俄而文秀以大兵壓其前,自奇從後溯流尾擊,一戰,韜與大定大敗,悉就擒,降於賊,賊遂取嘉定。

  李乾德被執,載舟中,不食者數日,屆月波澤,語弟升德曰:吾父死於獻也,吾不可以再辱,遂偕升德並閤家人俱赴水死。乾德殺楊展,蜀人惡之,其死也,無稱之者。且曰:賊復入川,實彼召之,雖死能蔽其辜乎?

  重慶復陷於賊。文秀既取嘉定,舉兵東下,而前破遵義時所遣別將盧名臣者入涪州,李占春逆戰於群豬寺口而敗。於大海在忠州力不支,遂共放舟出夔門,走荊楚,降於王師。諸將盡散,無一人敢應敵者。譚宏、譚詣、譚文皆降文秀。

  壬辰順治九年(是歲,王師征蜀,川南平)正月,劉文秀復還云南。文秀還云南,令白文選守嘉定,劉鎮國守雅州。

  三月,王師南征,下嘉定。我師至,鎮國、文選俱敗,挾曹勛走,巡撫川南范文光賦詩一章,仰藥死。時,安綿道詹天顏兵敗被執,亦死之。文光,內江舉人,先官南京戶都員外天顏,龍巖人,起家選貢生。

  先是,師至眉州,向成功有眾五千,據守石佛棧,大兵攻之,破其柵,成功中流矢死,眉州平。

  秋九月,樊一蘅卒。一蘅初以戶、兵二都尚書加太子太傅,督諸文武,恢復全川,及諸將相攻,令多不行,而袁、武殺楊展,王祥敗死烏江,列鎮兵多散,所保惟敘州一郡,不得志,遂謝事居山中。再聞范文光、詹天顏、朱化龍相繼死,憂鬱遘疾卒。

  癸己順治十年(是歲,王師破賊,川北平),王師大破賊將劉文秀於保寧。文秀及白文選率兵來攻,大兵奮擊,破其象陣,文秀等大敗,遁去。

  王師平蜀。自甲午以後,蜀地漸歸版圖,而諸賊之負固者,猶出入重夔、巴峽間。及順治十六年己亥,譚宏、譚詣共殺譚文,文安之率劉體純、袁宗第、李來亨等十六營,由水道襲重慶,聞之欲討,宏、詣二人懼,率所都來降。未幾,大兵取重慶敘州、馬湖等屬,時三郡為賊將盧名臣所據,我梅勒章京葛朝忠、總兵陳德、楊正泰,水陸並進,攻破佛圖關,直抵賊巢,擒斬無數。降牟勝,赦而用之,獻孽之擾蜀者盡矣。

  初,闖賊餘孽李赤心,竄死廣西南寧間,其子來亨代領其眾,走川東,分據川湖間,耕田自給,而先潰出關之郝搖旗(名永忠)、袁宗第及劉二虎等,共依結之。時,獻黨雖盡,永忠等尚據巴東。康熙元年壬寅冬十二月,我總督李國英奉旨,統秦、豫、廣三省兵將會四川進剿,師駐萬縣,賊棄夔州。國英兵至夔,道路榛莽,伐山開徑以入。二年癸卯元日,進奪羊耳山,宗第遁入深箐,我師屯七里壩,宗第屯茶園坪,山勢陡絕,諸將攀籐而上。宗第敗走巴東,大兵追及巫山,遂據其城。眾議移守夔門,督師計巫山地勢卑狹,雖馳驟不便,可利固守。於是,深溝堅壘具砲石,城下樹梅花樁,樁外挑品字坑,賊至不得進。又於城外高處,立敵樓以防偵探,具甫備,郝永忠、劉體純合數萬眾攻巫山甚急,我兵出戰,體純等敗走。適陝西會剿兵至陳家坡,奪老木寨,體純自縊,大兵乘勝追至黃草坪,永忠、宗第皆授首。惟李來亨居茅麓山,高險難攻。我兵四面圍之,來亨出入地,名通梁,路徑懸絕,我師蒙霧直上,遂奪通梁。來亨力窮勢迫,八月初六日焚其妻子,自縊。茅麓山破,馬騰云、拓天寶、王光興俱納款投誠。至是,闖孽之在蜀所謂中山寇者,悉盡。全蜀收入版圖,一統萬世,蜀人始獲享昇平之福矣。

  ●附記

  江津曹立卿,府學生也,賦性端方,為鄉里所矜式。煤山之變,公聞之,北向泣血,悲憤成疾,及賊據川,懸偽職,逼勒士紳,公誓死不從,疾劇,戒子恢曰:吾家世受國恩,汝又弱冠登賢書,茲大節攸關之日,失身取義,止爭些子。吾一生自反無愧,可謂得全。爾勉之。為間曰:我此時若存一貪生念,便如烈火燒身,想到守身全節,即入清涼境界,囑畢而逝。

  夾江宿士敏,字元魯,崇禎丙子孝廉,賊官至邑,迫之出,佯應之,治裝赴省,至干佛崖,策馬投江,賊信其已死,不復問,已而潛過江岸,乘夜走雅州山中,易姓名以節終。

  宋文翼,字怒飛,丹稜人,以應貢八國學,授蜀藩長史。甲申,巡撫陳士奇、巡按劉之渤重其才,授以監軍事,及獻破成都,歸隱深山不出。

  郝孟旋,川西舉人,嘗起兵復雅州,復與邛州劉道貞合兵攻邛,不克,退守沈黎,後不知所終。

  汪光翰,字文卿,婺源人;竟陵胡恆官川南道,光翰為幕客。獻兵至臨邛,恆命光翰出調兵,並檄寧越守備楊起泰將兵援邛,未至,而城陷,與其子士驊戰死,闔門百口遇害,惟士驊妻朱氏洎幼子峨生得脫,匿民間,隨士驊母舅陳君美者,轉徙榮經縣降賊。武大定駐嘉定,聞朱氏有殊色,劫致之,朱污面毀容以免。堅操撫孤。光翰,間關夷猓中,得朱氏母子所在,事之甚謹。值劍南大饑,斗米十金,光翰不避刀俎,多方保護之。母子乃得全。自是或服賈,或課蒙,或為僧,獲稍嬴餘,以給饘粥,二十餘年不倦。朱教子極嚴,峨生亦讀書知自奮,能文章矣。蜀平,狹路通,光翰乃躬送朱氏母子歸竟陵。於是,楚蜀莫不高朱之節,誦光翰之義,以為忠臣孝子之報云。又有鍾之綬者,字楷士,亦竟陵人,從胡公入蜀,遊峨眉,遂不歸。聞胡公父子殉義,乃自瓦屋山至榮經,與光翰同撫孤兒,歷八年所,入滇至昆陽死。

  王承祖,劍州御史梁之棟僕也;獻據蜀,之棟子田璧知不免,止一五歲兒名繩武,召承祖夫婦屬之曰:一線之脈,盡寄於汝。其善保之。梁氏一家俱遇害,承祖負繩武及己子走,賊追及,棄己子而匿繩武岩穴中,得脫。後士賊起,知繩武所在,欲率其貲,承祖負之,乞食山中,及賊息始出。承祖為之耕耘婚娶,延師教訓,至本朝庚子,舉於鄉。

  曹椿,明末名士也。獻逆後,奉永明王命,來宰夾江。其時,四野蕭條,煙戶鮮少,椿至招流亡,撫餘燼,又急收士人,以時訓課,嘗見城外大明寺考錄儒童詩云:高樓野望影蕭蕭,盡日無僧伴寂寥。寺號大明知一統,梁題萬曆紀先朝。治軍久已霜生鬢,課士猶然劍繫腰。濁酒一杯聊自適,平原芳草倍魂銷。時縣署毀於賊,故於此試士;公所作有鵑血集,皆亡國之音云。

  李甲,湖廣蒲圻人,由舉人知雙流縣。崇禎甲申,委署建昌監理廳,至榮經,值賊犯雅安,義師戰潰,甲隨師奔走,力竭死,一僕守甲喪數年,楚路通,始載以歸。

  富順盧元卿,字調元,天啟丁卯解元,累官陝西寧夏道,闖賊陷秦,托跡黃冠,潛遁秦徽間,自題云:生平志氣凌霄漢,自許惟憑忠孝心。家國陸沈身板蕩,空拋血淚寄兒孫。卒,葬於隴徽,人慕義祀之。

  雷雨津,字起劍,井研人。崇禎甲戌進士,官兵部,嘗過楚,題洞庭廟云:我是人龍君亦龍,吾今胡為乎泥中?憑君借得青驄雨,手攬風云滿太空。甲申從張公玉笥監軍死(其子廷,後知吳江縣)。

  李俟英,南部人,府學生;姚、黃賊掠南部,俊英泣涕誓眾起兵,旬日得千人,御賊江岸,屢戰俱捷,賊不敢南,日久糧匱,其弟泣告曰:我等冒矢石,城中人相繼遁去,無援矣,曷暫退!俊英叱之曰:寧為君父死,不為一身生。自是毋敢言退者。賊計窘,將引還,會同事有忌俊英者,噪而南奔,賊得從下游渡,圍之數重,俊英奮勇突圍,多殺傷,不得出,還至江岸,投水死。

  劉養頁,大邑人,以進士任湖廣漢陽府推官,陞部郎;闖賊犯都,懷宗崩國,養貞為持服,早暮悲號不輟,食貧邸舍;以賣卜為生。人呼為劉孝子,病終於燕京。

  萬曆末年,民間好葉子戲,圖宋時山東群盜宋江姓名於牌而斗之。至崇禎時大盛,法以百貫活城為勝負,曰闖、曰獻、曰大順,其後皆驗云。

  崇禎十七年正月,銅仁連界掘出古碑,有字三行,云東也流,西也流,流到天南有盡頭。張也敗,李也敗,敗出一箇好世界。或以為武侯所遺云。彭坨,字子白,永川人,崇禎時以進士為給事中,闖入京,脅降,不從,自刎死。顧鋐,號青城,成都人、崇禎時進士,為給事中。闖入,自刎未絕,復被執毒拷,罵賊死。

  哀蜀藩

  天社星隳古社壇,杜鵑聲盡石苔瘢;井花清冷無人汲,留得丹心萬古寒(張象華)。

  邊徼錫封憐少子,蜀王臺殿獨崔嵬。誰從輦路鳴鞭過,猶記宣門拜刺來。眢井寒泉沈鳳羽,天階白日走龍媒。短牆桃李家家發,畫角聲中杜宇哀。

  陸海塵飛井絡昏,錦城茅屋半江村。遺宮日落牛羊過,野市人稀虎豹蹲。榿樹冥冥香徑遠,海棠馥馥翠云繁。摩訶但有支機石,尚共銅駝臥草根(呂潛)。

  ●楊展傳

  前明總兵晉華陽伯楊展者,字玉梁,嘉定人也。長七尺有咫,性倜儻,負文武姿,尤工騎射。少應童子試,參政廖大亨一見,器之曰:此將材也。亟獎拔之。舉祟禎己卯武科。北上挾強弓大矢,驅一衛獨行,遇賊劫其橐,展笑曰:爾欲利吾有耶?吾與爾斗射,約退百步外,執號箭為的,吾射不中,聽汝取之,賊如言,一發破其幹,賊驚拜去。臨試,閹貴人有馬,凶悍難制,挽以鐵韁,號於庭曰:能騎者,予第。眾愣踖鮮應。展持弓矢,排眾突前,奪馬騰躍而上,縱送回旋,九發矢九中,走馬揚聲曰:四川楊展也。閹貴駭服。展名遂震京師。於是,成進士第三人,授遊擊將軍。時,秦寇方熾,朝廷深重武臣,尋陞展參將,以憂家居,值蜀亂,鄉盜縱橫,嘗與族子踏月江邊,隔岸影見人行,諦視,曰:此賊也。射之應弦而斃。覘其人,果素掠鄉里者。人以是畏服之。甲申,獻逆據成都,僭號改元,遣偽將四略,展起兵犍為,會閣部王應熊檄至,即從總督樊一蘅及遊擊馬應試、余朝宗等攻敘州,力戰復其城,走偽都督張化龍,又擊敗馮雙禮,遂次第收嘉、眉諸邑。於是,黎州指揮曹勳、副使范文光,起洪雅,土司馬京起榮經,為展聲援。遺民潰卒、多歸之,眾至數萬。時,獻賊遣狄三品、劉文秀等來侵,大敗還,授總兵,歲饑,人相食,展遣使告糴黔楚,自紳士以下至弟子員,皆給資。農民予牛種,使擇地而耕,願從我者補伍百工,雜流各以藝就養,孤貧無告者廩之,又置竹筏數千於同河,以濟榮、威、富之避難者,俾居思經、瓦屋諸山,而令其子璟新屯田於峨眉,歲獲粟數千。蜀南賴之。獻忠忿展盡取故地,又怒川人之不服己也,大殺成都居民,率眾百萬,蔽江而下。展起兵逆之,戰於彭山,分左右翼衝拒,而別遣小舸載火器以攻賊舟,兵交風大作,賊舟火,展身先士卒,殪前鋒數人,賊崩敗,反走,江口兩岸逼仄,前後數千艘,首尾相銜,驟不能退,風烈火猛,勢若燎原,展急登岸促攻,槍銃弩矢,百道俱發,賊舟盡焚,士卒糜爛幾盡,所掠金玉珠寶及銀鞘數千百,悉沈水底。獻從別道逃免。旋奔川北,展追至漢州,封其屍而還。是時,展威名大振,蜀之起兵拒賊者,皆倚為長城。袁韜、武大定者,窮困來奔,韜故姚、黃十三家賊,而大定則小紅狼別部也。展愛其勇,推心任之,命大定守青神,韜守犍為,鼎足備賊。遍沅巡撫李乾德,初以總制來蜀,獨許袁、武,深相結。至是,韜與總兵李占春相惡,展素厚占春,時通饋遺,韜不悅,乾德因說韜殺展,大定亦忌展富,三人合謀,請展詣犍,介展壽,展欲往,其子璟新諫曰:近觀二人,意殊怨望,須察之。不聽,及出,乘所愛白馬,回齧其衣者三。展厲聲曰:吾不懼獻忠,豈懼他人耶?蓋展破賊多自矜,又過任人,而乾德以展遇己簡略,夜日慫韜除展,展不悟,佩劍攜一僮扁舟南下,袁、武迎之,偽為恭謹者。展坦然入帳,浮大厄痛飲,日暮沉醉,袁、武將展劍畀入別室,使勇士往剌之。展寐後,目不交睫,睛光炯炯射人,操刀者三至不敢動。展僮云:無畏也。遂縛展。展覺知有變,佯呼曰:酒渴甚,予我水飲。僮止之,遂遇害。展素精五行遁術,得水可免。其死也。實僮促之云。時年四十有五,順治己丑歲。華陽伯,則破獻時永明王所晉爵敕也。袁、武既殺展,引兵圍嘉定三月,破其城,璟新逃去,妻陳氏罵賊死,其家殘焉。時偽帥孫可望者,方據滇,聞展死,使王自奇將兵向川南,而別遣劉文秀等渡金沙江,取曹勳,而襲其後。袁、武方拒,自奇聞之,還與文秀戰,大敗,俱降賊。乾德赴水死。賊再據蜀。初,督師應熊以賊襲殺平蜀侯曾英,走畢節死;兵部尚書呂大器,自柳州至,永明王即命代之。大器遍歷諸鎮,太息謂參軍陳計長曰:楊展志大而疏,袁韜、武大定忍而好殺,王祥庸懦不足仗,蜀事尚可為乎?然自展死後,諸將解體,賊復入,無敢抗者。於是,烽火蹂躪又十餘年而後定。至今談展事者,猶追念喟息,稱楊侯不衰云。

  史氏丹溪生曰:泗王父五吾公少。適嘉定,與楊侯公子璟新交,公子兄事王父,及難作,孤身來歸,袁、武蹤跡亦至。王父耳授公子策,貽駿馬遣之,而身詣賊酋,告以故。復令人導道追公子。至新津;公子先渡江,斬舟人沈船於水,賊遙望不得渡,以故公子免,而余家亦無所害。余因識楊侯事甚詳,觀其經理流亡與其所以殺敵致果,洵乎文武兼才也。而取人杯酒,自壞長城,西充之罪,庸可逭乎?公子之去也,投誠我師,授參將,後復父仇,擅殺落職,家居十餘年,以壽終。

  楊侯存亡,實關西蜀,此傳不徒作也。其排場比次,直追班、馬,陳、范諸公,不免以詞氣累其體矣。固是史才(蔡修萊跋)。

  ●劉道貞專

  劉道貞,字墨仙,天啟辛酉孝廉也。其族世襲黎州指揮,獨道貞家臨邛,為邛人,以文學顯。初時,州有登科者,建旌坊,虐使其鄉,又簡富民入戶,歲收脾煙雜課,名曰免差。官不能難,沿為紳例。里中苦之。至道貞,盡謝去。曰:吾忍以一科累桑梓哉?州人高其德。道貞敦行古直,其學六經外,百氏內典,無所不窺。尤刻意兵家言。崇禎甲申,獻逆踞成都,遣兵四出,道貞語子聧度曰:邛州控制黎雅、建昌,為川南門戶,沿邊土司,可聯以守,惜猝不及備耳。未幾,偽參將張略地至邛,道貞策殺之,棄家走沈黎,激勵土漢李衛等共抗賊,而身自資軍於曹勳。曹勳者,亦黎州世襲指揮也。先奉調守成都,軍於門,賊入止焉。同輩皆斬,次及勳,勳遽呼奮起,絕其縛,還奪行刑者刀,殺數人,泅江中脫亡。至是,起師洪雅。道貞之去邛也。賊帥狄三品、王復臣再至,巡道胡恆檄寧越都司楊起泰入援,未至而城破。恆及州牧徐孔徒死之。賊趨陷雅州稱江,下攻洪雅,勳率眾保拒小關山。山去邑西南四十里,連岡嶙■〈山困〉,中一徑,藂石錯雜。賊至,不得過,盡驅騎兵薄隘口。道貞時以李衛軍來,謀遣聧度等由山右伏行,渡青衣江,轉襲賊後,賊陣動;曹勳自上望之,挺刃下趣賊,力斬數十騎,貞援枹鼓以從,賊返走,騎兵閼塞,聧度等自下揮短刀仰面疾攻,絕其徑,賊眾數千悉墮糜斬中,復臣等踐死人,竄匿深箐以免。賊入蜀後,所至摧陷,無敢攖者,至是,始畏蜀人。又以勳前絕縛殺行刑者亡也,益憚之,號曰曹軍,而目道貞伯溫先生云。於是,道貞曰:寇膽喪矣,乘此追亡,臨邛可復也。令聧度引軍疾馳,逐賊而西,川舉人郝孟旋新起師,復雅,斬偽牧,合而之東,圍邛數日,幾克,會賊大帥劉文秀以重兵至,勢不敵,退歸。天全六番招討使高克禮、楊之銘者,兩氏構怨,高款於獻,銘弟僑欲乘亂弒兄,與高合,而銘方連成都進士朱俸伊、川北舉人鄭延爵兵共討賊,僑先導賊至,敗銘等於飛仙關,虜殺之。雅州牧王國臣以城降。州復陷。道貞時駐黎城,料土兵,募壯勇,謀進取策。聞之憤憊嘔血,臥疾不起。泣語勳曰:吾以一書生,破家討賊,意借公忠勇之氣,報朝廷三百年養士之恩,今若此,死有餘恨矣。願公勉力,無隳前功。丙戌春正月,道貞卒於黎城。公為人廉幹縝密。時四方師起,羽檄交馳,外應內謀,事無留滯。又番漢把目等戰歸,自出金帛醴酒曲勞之。人爭為用。嚴道以南,二年不罹寇害者,公佐勳之力也。初走沉黎,妻王氏率家屬避西山,賊搜執之,及聧度圍邛,環刀械頸置城上,令招其子。夫人罵賊不從,賊怒,磔其屍,置之城外。舉家百口殉焉。後一年,聧度單軍遇賊,同孟旋力戰以死。其妻馮氏,有詩名,載邛乘。

  史氏丹溪生曰:儒者習稱道德,恥談兵,臨難縮縮無所施之,以其術為世詬病。先生用一旅師,扼險出奇,摧破巨寇,智勇之略,豈不以其學與!或謂先生喜逃禪,芥視死生禍福,范仲闇之誄曰,討仇終有恨,學佛竟無成。嗚呼!此其所以為先生乎?余至臨邛,訪其軼行。詠歎。忠臣孝子義夫烈婦,劉氏之門備矣。皎皎乎■〈氵耤〉水崍山永終古也。

  墨仙大節,吾蜀士夫有不能盡知者,曲為傳出。一門忠烈,炳炳娘烺,百世下令人感慨嗚咽。昌黎所云發潛德之幽光者此也(兄儀一)。

  ●鐵腳板傳(附向成功)

  鐵腳板者,眉之鄙民也,姓陳,名登皞,生有膽識,膂力過人,家貧獵獸自給,常赤足逐鹿豕,奔新斬叢竹中,里許而足不傷。人目之曰:此鐵腳板也。登皞曰:呼我甚當,以是足不著履,行縢止及脛,終身如常。獻賊據成都,遣偽將狄三品等略眉,先期傳示云:除城盡剿民,不悟,攜老幼入城。乙酉正月五日,賊驅城中人至原田上盡殺之。又搜戮四鄉居民。登皞突起,忿言曰:洗頸待死,與抗賊殺死等死。奈何袖手待盡耶?遂裂白衣為旗,招各山亡命少壯,大書於上曰:敢與殘忍流賊張獻忠為敵者,從我。數日內,不期而集者千人。登皞持獵械,負柴弓竹矢,赤足先趨;千人者,各執白棓相隨。據城西醴泉河,斬木列柵,標所書白旗於前,名曰鐵勝。鐵勝者,取己勝賊之義也。遂與賊持,前後殺獲甚眾,賊大懼,取道潛移東館,登皞又令民兵數百,具羊酒偽為投順者,迎賊帥;賊納之營中,夜半,登皞率眾大至,鳴金鼓火攻賊營,數百人從中噪而應之,內外夾擊,賊眾大亂,死者不可計數,乃遁去。於是,眉之多月鎮、斑竹、王二郎壩諸村,各聚眾自守,皆名其營為鐵勝。賊聞之,不敢逼,而鐵腳板之名大播。南川、嘉定向成功亦起師拒賊者,有眾五千,欲節轄,登皞不從,率兵圍之。甘溪口,登皞勢弱,不敵,力戰死之。眉之人賴登皞之庇,思其功,皆稱鐵腳板也。成功既殺登皞,駐兵石佛跕,修木城,鑿■〈王豪〉塹,招集三萬餘人,分五營四哨抗拒官兵。丁亥三月二十八日,我朝肅王以大兵至,攻破木城,成功中流矢死。其黨乃平。

  史氏丹溪生曰:陳登皞不忍桑梓之難,冒萬死抒公忿,跡其所為,一方之廣涉也。向成功可謂頑民矣,其殺登皞,意何為乎?毋亦好上人忘利害,乃其鄉之風氣然與!

  白衣一書,足褫賊魄,而布置殺賊,何智與膽俱也。古云:亂世多才,信然(蔡修萊)。

  ●余飛傳

  洪雅西四十里,有鄉曰花溪,背枕飛仙閣,其前大小關山屏峙溪口,其外限以青衣江,江濤洶湧,急不能渡。其地土泉肥衍,其人饒財榖,重去其鄉,殆天所設以衛養居民者也。甲申,獻賊至,土人余飛聚眾詢之曰:賊來生乎?死乎?曰:死。順賊榮乎?辱乎?曰:辱。逃可免乎?曰:不敢知。曰:如是,飛策決矣。飛觀吾鄉地險而榖足,無匪人竄伏其間,計惟以死抗賊耳。眾曰:惟命。蓋飛勇健以俠義稱,言出人莫敢違也。飛刑牲瀝酒,誓眾於神曰:我等與賊義不兩全,有一人從賊者殺其人,有一家順賊者誅其家,誓畢,戶抽壯勇,年二十及四十者得數千人,塞阨保險,造刀仗鳥銃,疊大石數十藂,藂繫長繩,備飛擊之用。賊至,飛選勇士伏左右山榖中,山崗遍樹旗幟,又決大偃之水灌田,而自以羸弱迎敵溪口。其時,賊氣甚銳,目無飛,戰方合,飛即陽北,賊追逐入溪,左右伏發,翼而擊之,飛反戈衝突,賊大敗。顧望山間旗,疑不敢上。沿田蹊走,徑狹騎步蜂擁,陷田中,不能出。擒斬二千人。其遁者為鳥銃飛石所斃又過半。賊氣沮喪,遠徙去。飛退賊後,益修險阨。寇來則戰,去則耕。如是者二年。其後偽撫南劉文秀駐兵天生城,飛單騎出覘,被圍,不能脫力,斬十數人,死陣中。飛死,眾遵其法,團營自保。時越險擾賊,得賊諜輒殺之。賊終不能加。至今居民猶勝國時土著云。飛誓言凜凜有烈士風,而設奇殺敵,動合機宜,吳公差強人意,隱隱一敵國也(蔡修萊)。

  ●書周鼎昌殺賊事

  獻逆據蜀之三年丙戌春正月,偽撫南劉文秀率兵十萬,由丹稜、洪雅入夾江,欲搜西山諸路,並剿峨眉。督師王應熊聞之,授周鼎昌副將給卒千餘,俾間道援鄉井。鼎昌者,夾江南安鎮人也,比至,賊壁青衣江,連營三十里,警斥堠,構浮橋,去南安一望矣。鼎昌急豎柵,■〈〈夸,癶代大〉刂〉大木為砲,隔岸飛擊賊塘,斃賊人馬甚眾。又編亂草為筏,筏狀如蓑笠,大數圍,鬅鬆散漫,而隆突其頂。頂中空,旁貫以繩,擇善泅百人,人與一筏,筏鉤腰鐮,藏首空中,繫繩於背,入水筏浮其上,人伏其下,遠望如敗草飄流,不疑有人也。近浮橋,百人者齊用鐮截絡而以鉤分橋梁;橋解,守橋者盡溺,賊覺,急射之,矢格於草,不能入。餘兵判為兩岸,其浮入西岸者,鼎昌促圍攻之,斬獲無遺。賊不得志,奔還南安,賴以全活。邑之來避難者,千有餘家。

  草筏破浮橋,甚怪,其形容情狀,真如目睹,寫生手也(蔡修萊)。

  ●後敘

  余覽東林沈云祚傳後,稱獻逆殘蜀,由風俗之惡,天降大罰。嗟乎!何言之悖也。自古亂蜀者非蜀人,昔賢論之詳矣。初,賊起秦中,延及晉、及豫、及楚、及大江之南北,十年之間,朱殷萬里,婦稚幾盡;彼豈其風俗之醇而天道無知,使為善者獲禍與?明自熹宗不君,逆璫煽虐,天心厭之;懷宗不務行寬大收人心,而先後用溫體仁、周延儒、楊嗣昌等為之內外,致賊勢坐大,土崩瓦解,以底於亡。嗚呼!上實召戎,民則何罪?而謂蜀俗惡受罰何與?當蜀之陷也,士大夫湛胸粉首,寢戈復仇者纍纍矣。而內之婦人女子,聯袂自沈;外之土司編氓,倡義討賊:將毋風俗之惡而猶有是與?余故採其遺事,表而出之,使世之覽者,知降此鞠訩,非關人事,毋令吾蜀獨蒙惡聲也。